大野厚土民歌风——记著名声乐教育家鞠秀芳教授
红 雨
只要我翻开《鞠秀芳民歌纪事》一书,字里行间便会飞出无数小音符,我的耳畔便会荡漾起鞠秀芳细润婉转的歌唱,便会从远方传来《五哥放羊》《姑苏风光》《忆江南》……
书是2016年2月我去上海到鞠秀芳老师家中采访时,老人家赠予我的,书里还附有她本人演唱的两张光碟。那书、那光碟,对我这个做民族音乐的编辑和主持人来说太宝贵了,不仅做节目时能播放给听众听,还可讲故事,讲故事里的歌、歌里的故事。采访鞠老师时,她已过80高龄,还在带研究生。闪着光泽的银发,温婉的笑容,柔和的声音,都散发出一种知识女性的优雅。再加上她用吴侬软语演唱的江南民歌,总让人联想到一袭旗袍,端庄娉婷、谈笑自若的大家闺秀。到了这个年纪,气质气韵里都涵着学养,透着品位,藏着经历。
鞠秀芳教授是我国高等音乐学府培养出的第一位专门从事民族声乐演唱、教学,并取得广泛成就的声乐表演艺术家、教育家。中国的音乐史记载着,20世纪五六十年代,鞠秀芳的歌通过中央人民广播电台、地方电台传播到千家万户。尤其是1954年她灌制的第一张榆林小曲唱片《五哥放羊》,电台及车站、码头、广场等公共场所到处播放,甚至远播海外。在六十多年的声乐舞台表演和教学实践中,她的艺术足迹遍及中国和世界上很多国家,走出了一条极具个性的艺术之路。这条路,荆棘与鲜花并生,艰辛与幸福结伴,最终成就了她与众不同的艺术人生。
这位舞台形象靓丽、理论修养深厚的学者型歌唱家,在几十年的时光中,收集、整理、改编了数以百计的中国民族声乐作品,选编、出版了多套民族声乐教材,为中国民族声乐学派的创立、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
本文作者(右)与鞠秀芳教授合影
一、种子无声
1934年,鞠秀芳出生在江苏靖江一个殷实富庶、礼望厚积的大家庭。父亲虽是生意人,却喜书、爱戏,经常带着小女去听书、看戏。鞠秀芳三五岁时,一家租住在苏州金门外一个叫小花园的地方,紧靠着“东吴大戏院”。鞠家住2楼西厢房,东厢房住的就是戏班子里的“角儿”。她经常听演员们吊嗓子,自己也偷偷“捏”着小嗓子模仿旦角唱戏。鞠秀芳的小名叫秀儿,整条街的人都认识她这个聪慧、爱戏的小姑娘。儿时无心的积淀和艺术沐浴,洇染她一生的热爱和追求,她日后的民族声乐事业,始终没离开中国传统戏曲的根脉和土壤。
而真正使她发生质的改变是哥哥鞠盛。哥哥大她12岁,早年参加革命,是新四军《抗敌报》的记者。1943年哥哥因患上当时视为重疾的肺结核而回家养病,鞠秀芳有了与哥哥相近相亲的机会,哥哥也有了引导和点拨小妹的便利。哥哥把她从旧戏馆里拉出来,领进了电影院;哥哥把她常看的小人书和连环画换成了《开明少年》与《中学生》等进步书籍,后来还成了她的中学老师,哥哥让她看到了更广阔的生活天地和更高远的艺术境界。1949年9月的一天,哥哥带她到苏州国立社会教育学院去办事,这所学校就坐落在苏州著名的古典园林——拙政园内。他把小妹带到花园的一间亭子里,其实那是学院的一间琴房。鞠秀芳在那里第一次见到钢琴,忍不住一边哼唱一边在琴键上找音,恰巧被一位教师发现,不久,她便成为这所学院的一名学生。
二、阳光雨露
入学后,鞠秀芳师从姜蝶老师学习声乐,还兼修表演、形体、打连相、打腰鼓等。1950年,鞠秀芳考入蜚声中外的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时,刚16岁,哥哥陪她去报到。第一次远离家人,第一次置身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她心慌,有点打怵。第二天她早早起床,听说哥哥6点钟就已经离开学校,鞠秀芳环顾四周,茫然中眼里一热,她居然委屈地哭起来。
她一个人走到操场上,边走边抽泣,迎面走来一位中年男子,到她跟前关切地问:“小姑娘,你是刚来报到的新生吗?”那声音平和亲切,她抬头望着眼前这位穿着灰色解放军军装的人,那人四十多岁,瘦削的脸庞,文质彬彬。
“是。”她答道。
“你从哪儿来呀?一个人来的?”
“苏州,我哥哥送我来的。”
“哦,那你哥哥是干吗的?”
“我哥哥是新四军。”
“巧了。你看,我也是新四军。”他那富有亲和力的笑容让鞠秀芳感到温暖,她不再抹眼泪,也忘了委屈,和这个师长模样的人聊起天来……
过一阵子鞠秀芳才知道,原来她那天在操场上遇到的人,就是上海音乐学院的院长——从延安鲁艺回来的作曲家、音乐教育家贺绿汀先生!《牧童短笛》《游击队歌》《四季歌》《天涯歌女》等多部著名音乐作品的作者!她记住了毫无架子的院长,记住了像传说一样的大作曲家跟她聊天的情景。
入学后,学生可以选专业老师。鞠秀芳当初报考时就是奔着周小燕老师来的,她一股脑报了三门周小燕的课。可学院却偏偏不同意她选周老师,反而把上音最好的老师苏石林派给她。苏石林是俄国人,白俄罗斯的男低音歌唱家、声乐教育家。贺绿汀先生称他是“中国声乐的奠基人”。
头一年主要是打基础,发声位置和共鸣腔的学习训练。鞠秀芳是苏石林班上最小的,也是最不大会唱的。老教授一共给她唱了三十多首练声曲,还有一些外国歌曲。但内心里,鞠秀芳还是喜欢中国民歌,唱得也比其他同学好听。
跟苏石林教授学了半年后,鞠秀芳如愿以偿地到了周小燕门下,周老师依然把她作为抒情花腔女高音进行训练,毫不动摇地练声,唱练习曲,唱中外歌曲。而鞠秀芳也毫不动摇地唱她的民歌。那时,贺绿汀院长号召并带领全院师生唱民歌,规定每人每天必须背唱三首。
由于受到戏曲的熏染,鞠秀芳的民歌唱得又好听又有味儿,不像一些同学总端着“美声”的架子,既听不清歌词,也不接地气。学校的广播室有时在饭间休息时放民歌,老师经常叫她去做示范。
当时,声乐界在唱法上已经有了所谓的“土洋之争”。“土唱法”就是带有我国民族艺术审美特色的唱法;富有西方音乐演唱特色的美声唱法叫“洋唱法”。鞠秀芳从来都不是“大白嗓”,她善于借鉴戏曲里的假声,但又与其他“学院派”同学的演唱都不一样,加上她喜欢唱民歌,因此遭到一些老师和同学的质疑,说她不符合专业音乐学府的“规格”。
一个星期天,鞠秀芳正跟学院的一位教师在大礼堂里唱京剧,被楼上的声乐系副主任洪教授听到了,她特地跑下来严肃地说:“鞠秀芳,你不怕唱坏嗓子吗?”鞠秀芳知道老师是好意,那会儿还没有“民族唱法”这个概念,意大利科学的发声方法已在很多专业人士心中根深蒂固,他们排斥其他唱法。鞠秀芳心想:我可从没看见谁因为唱戏把嗓子坏掉。戏暂时不唱了,她照样唱一些最流行的民歌,比如郭兰英唱过的《翻身道情》《妇女自由歌》。总之,只要她唱民歌,就时不时受到“善意的批评”。直到1953年,发生了一件事,看似与鞠秀芳关系不大,却悄悄地改变着她的艺术生活。
1953年4月,在北京举行的“全国首届民间音乐舞蹈汇演”上,来自陕北的二人台老艺人丁喜才让大家眼前一亮,他用一架小扬琴自弹自唱的《五哥放羊》和《小尼姑思凡》像施了魔法一样,摄住人的魂魄,让你随着他的唱腔悲伤喜乐,久久萦怀。二人台,本是一丑一旦两个人表演,大会组委会为了把丁喜才自弹自唱的表演形式与传统二人台区别开来,特地给它取了个新名字——榆林小曲。汇演后,丁喜才等民间艺人就被贺绿汀院长请到上海音乐学院担任民间音乐教员,传授技艺。贺院长喜爱民歌,更注重民族民间音乐的收集、整理。鞠秀芳幸运地被派到丁喜才身边,协助他记谱、整理教材,“近水楼台先得月”,她有了更多机会跟丁老师学习榆林小曲。
三、厚土大野
与丁喜才的相遇让鞠秀芳的民歌演唱进入另一番天地,那个世界里有山川日月、泥土清风、蛙声鸟鸣,还有那丝丝缕缕、剪不断理还乱的情感纠葛,人间悲欢……
榆林小曲是陕北唯一的城市坐唱艺术,兼具南方古曲遗韵,将阳刚与阴柔之美融为一体。鞠秀芳则将她比喻为黄土高原上盛开的山丹丹。《五哥放羊》原是陕北民歌中的一首爱情歌曲,讲述了清末民初,一个叫三妹子的陕西姑娘与财主家的羊倌“五哥”之间凄美的爱情故事。鞠秀芳跟丁先生学习了原始的十二段唱腔,掌握了其风格后并不满足,她根据自己的嗓音特点选出五段加以调整改编,变成了一首全新的女生版《五哥放羊》。1954年,鞠秀芳演唱、丁喜才用百年小扬琴伴奏的这首歌由上海唱片厂灌制了快转唱片,后来苏联莫斯科电台、上海唱片出版社、香港百利唱片公司等多次录音,以慢转唱片、盒带、CD唱片等多种形式出版发行。
社会上越来越多的人知道并喜欢上鞠秀芳的民歌,但在学校里,非议之声并未消失。有人说,音乐学院是培养高端声乐人才的学府,怎么能出一个“民间艺人”呢?为了以示警告,有一年主课考试只给她及格的分数。
一方面,是对她学业成绩有裁夺权的专业老师,一方面是内心的真实愿望。这让我想到电影《无问西东》里的一个细节。清华新生吴岭澜与梅贻琦校长关于选择学科时的对话。梅校长说:“真实是什么?你看到什么、听到什么、做什么、和谁在一起,有一种从心灵深处满溢出来的不懊悔、也不羞耻的平和与喜悦。”泰戈尔访华时在演讲中铿锵有力地说道:“我竭我的至诚恳求你们,不要走错路,不要惶恐,不要忘记你们的真心和真性。”
一位学子在人生重要关头遇到这样的师长与智者何其幸运。鞠秀芳也幸运地遇到了贺绿汀院长、周小燕先生。贺院长夸赞她民歌唱得好,有韵味,让她在遭受到打击时心理上得到慰藉。周先生则打破了声乐教学的一贯模式,给她上课时,经常把丁老师也请到教室,在声音和风格上分别把关,她的演唱既有鲜明的民族风味,又有科学的唱法保障。中国声乐教育领域绝无仅有的“周小燕现象”在鞠秀芳身上得到印证,给这棵民族声乐的好苗子无微不至的呵护。当然,一切成果都离不开她那颗真实的心。两位老师的悉心指导犹如赋予她歌唱的双翼,助力她在民族声乐的天空展翅翱翔。
1956年夏天,中国音协举办“首届全国音乐周”会演,全国各大文艺团体、艺术院校和部队文工团高手云集,鞠秀芳用两位老师传授的独家秘籍演唱了榆林小曲《姐妹打秋千》和《走西口》,一举获得“优秀青年歌手”称号。
喜事接踵而来。1957年7月,在莫斯科举行的“第六届世界青年联欢节”的民歌比赛,鞠秀芳以《五哥放羊》《走西口》和陕北民歌《兰花花》的表演获得金质奖章,得到世界范围的认可。回来后,鞠秀芳把获奖证书和金质奖章送到上音声乐系并转呈“院办”,她觉得这份荣誉无论如何都不仅仅属于她个人。
一颗新星正冉冉升起!
四、开枝散叶
得到周小燕先生真传的鞠秀芳,经过两年研究生阶段的学习,这期间又在国内外大赛中得到历练,她的综合艺术素养提升了一大步。
1956—1958年,鞠秀芳在攻读研究生期间,从古典戏曲、文学及古琴弦歌中广泛汲取营养,逐步形成自己融会民族文化传统与现代科学发声方法为一体,既有师承、又有创新、不拘一格的独特艺术风格。
1958年,她毕业留校任教。对高校教师而言,教学与学术研究任务都很重。鞠秀芳的所有学术研究都是为教学和演出服务的,有的放矢,实操性很强。1958年,上海音乐学院声乐系开设了“民族民间唱法”专业,鞠秀芳从任教开始就一直参与声乐系的教材选编工作,特别是1960年,学院又开设了民族声乐专业,一门新兴的学科,现成教材少,为填补教学和表演曲目的缺口,她开始收集民歌,并进行整理、改编。这些事从她当本科生时就着手做了。刚当老师那会儿,鞠秀芳教的都是器乐和作曲系的副科学生,还有一些业余演员。她尽心尽力,小心翼翼,把更多心思都用在学生身上。他们中像黄白、沈西蒂、朱以为等人如今都是名扬全国的音乐教育家和理论教授了。
鞠秀芳的成功个案给上音乃至全国的声乐教育带来启发和深刻思考。上音后来开设了少数民族声乐班,从她班上走出去的一些少数民族学生,如彝族的尔孜莫依果、拉祜族的孔焱、藏族的德西美朵,还有蒙古族、维吾尔族的学生,都曾在全国少数民族声乐比赛中获得重要奖项。能做鞠老师的学生是幸福的,因为她有那么丰富的艺术实践和舞台经验,即便是繁重的教学工作也没有影响她的社会活动。
鞠秀芳挤时间参与了很多专业团体的演出和录音工作。留校后不久,她就被借调到上海民族乐团,20世纪80年代初,曾随“上海民乐小组”出访南斯拉夫、日本等国。
当年的多部电影歌曲,比如电影《节日歌舞》《光明的中国》中的插曲很多是由鞠秀芳配唱的。大家最熟悉的是香港长城戏曲喜剧故事片《三笑》中秋香的配唱。上海唱片公司、广州太平洋影音公司及中国香港雨果等知名音像公司纷纷请她录制民族音乐精品。这些音频影像资料不单标志她个人的艺术成就,更是中国民族声乐中的瑰宝。
而她退休后于2006年编著出版的《江南民歌曲集》和《鞠秀芳民歌纪事》则萃取她一生艺术菁华。《鞠秀芳民歌纪事》有别于一般的教材和歌曲集,她用生动的口述史形式将每首歌的创编过程、时代背景、风格特点、逸闻趣事加以阐述。“榆林小曲”“江南民歌”“飞花荟萃”三部分80首民歌,都是她以前学过、唱过、教过的歌,鞠秀芳的示范演唱给声乐学习者以直观的学习和借鉴,也给许多理论研究者提供了翔实的史料信息,说是宝典也不为过。
人活到这个年纪,这种境界实在令人钦羡。她把自己活成大野厚土上的绿色植物,年轻时茁壮葳蕤、花朵芬芳,年老时根深叶茂、咏日涵月,将生命的芬芳蕴入果实和种子,让果实和种子走向更广袤的厚土大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