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湖的浪 远方的海——记著名女高音歌唱家王玉珍
红 雨
洪湖,既是中国一方大湖的名字,又是湖北一个城市的名字。水大为洪,洪湖的浩瀚之水从远古一直激荡着我们的今天。据说1663年,康熙为寻找失踪的顺治帝来到楚地,见一大湖烟波浩渺,问其成因,随从说是洪水冲湍而成,遂名洪湖。洪湖的水湿了帝王衣袖仅是它历史上的一个小小插曲,真正使它扬名天下的,却是中国亘古未有过的土地革命战争,在以洪湖为中心的湘鄂西革命根据地上,中国共产党领导的人民武装在与黑暗势力的斗争中谱写的革命史诗。
依据这段红色历史创编的歌剧《洪湖赤卫队》以及根据歌剧改编的同名电影,用音乐和戏剧再现了这场血雨腥风的战争。影片里的经典歌曲《洪湖水,浪打浪》更是让洪湖家喻户晓,仿佛这片大地早就做好了安排,戏中女主角韩英的扮演者、歌曲的演唱者,居然也是生于斯、长于斯的荆楚大地的女儿。用她自己的话说,“我是喝着洪湖水长大的,是洪湖的万千生灵延续了我的生命。”她就是女高音歌唱家王玉珍。
一、波澜壮阔写春秋
1958年,湖北省实验歌剧团搜集洪湖地区革命歌谣、故事和渔歌、民间小曲,创排了歌剧《洪湖赤卫队》。1959年《洪湖赤卫队》作为新中国成立十周年献礼剧目首次进京演出,引起轰动。
歌剧以第二次国内革命战争为背景。在贺龙、周逸群等人为代表的湘鄂西党组织带领当地军民,以洪湖为中心,配合各地区革命斗争,为中国革命积蓄火种、扩大力量做出重大贡献。洪湖瞿家湾是湘鄂西苏区鼎盛时期的首府。大革命失败后,到处白色恐怖,洪湖地区的革命斗争也转入低潮。但是,坚强的共产党人没有被国民党反动派的疯狂屠杀所吓倒,他们坚持游击战争数年之久,为后来的革命战争积累了宝贵的经验。毛泽东同志高度赞扬说:“红军时代的洪湖游击战争坚持了数年之久,都是河湖港汊地带能够发展游击战争并建立根据地的证据。”
歌剧《洪湖赤卫队》就是从这个背景中走出,描写了1930年前后,湖北沔阳县委把赤卫队撤离后,当地的白极会头子彭霸天在国民党部队的支持下企图卷土重来,赤卫队在乡党支部书记韩英和队长刘闯的率领下,与地主恶霸、反动势力进行的艰苦卓绝的斗争。
与王玉珍老师谈起《洪湖赤卫队》,她最先说的一句话就是:“我这辈子很幸运,唱了几首经典民歌,演了一部经典歌剧、一部经典电影,大家认识了我,了解了我,并给我以厚爱。这么多年过去了,谢谢大家还记得我……”
当然记得。我们记得电影里那个智勇双全、大义凛然的巾帼英雄韩英;记得赤卫队打完胜仗后,韩英和秋菊荡舟湖上,美美地唱起《洪湖水,浪打浪》;记得韩英被捕入狱后,从容铿锵地唱起《没有眼泪,没有悲伤》,还有打入敌人内部的地下党员张副官,影片中老者自嘲而又乐观、充满生活情趣的台词:“人老啦,弦儿也调不准了……”
酝酿歌剧排演时,23岁的王玉珍以其深厚的舞台功底、明亮甜美的音色拔得头筹,担任韩英A角。任何剧中人物的名字,都不是随便起的,韩英,不仅叫起来响亮,“英”字本身蕴含着英雄、英勇的壮美,还因为,真实的革命先烈中有一位就叫贺英,她是贺龙的亲姐姐,贺龙家族牺牲的一百多位革命烈士中的一个。对王玉珍来说,她与“韩英”的相遇,就是与贺英的相遇,与千千万万革命烈士的相遇。打那以后,从歌剧到电影,从舞台到生活,王玉珍的身心无不打上“洪湖”的烙印,戏里戏外一身浩然英雄气!
王玉珍是新中国培养的第一代文艺工作者。1935年,她出生在湖北沔阳沙湖镇一个贫民家庭,后来随家里长辈搬到武汉,便在那里长大。14岁考入湖北省文工团,小姑娘的心里甭提多美了,唱歌她打小就喜欢,最重要的是这份职业让她拥有无比的自豪感。秤砣虽小压千斤。别看年纪不大,她在文工团里经常拿“大戏”,又什么杂活儿都干,服装、道具、效果、音响,只要有需要,她都乐颠颠地去做,并且都做得好。戏曲里的唱、做、念、打,包括压腿、身段等基本功的训练为她日后登台打下坚实基础。楚剧、汉剧、京剧、川剧、花鼓戏、采茶戏,她在学习这些民族民间音乐的过程中惊喜地发现,里面有取之不竭的宝藏。她曾暗暗立下志愿:为新中国的新歌剧而献身,但由于历史的原因没有如愿。
那个年代文工团里提倡“一专、三会、八能”。一专就是从事擅长的本专业,比如,声乐演员一定要钻研自己这一行。另外由于当时编制的限制,同时又要会跳舞、拉琴、说快板,能创作,这样培养了很多复合型人才,演出的节目多是即兴创作,接地气,有生活。所以当时文艺界流行一个说法,你喝的是茅台酒,打的嗝是茅台味儿;你喝的是二锅头,打的嗝就是二锅头味儿。换句话说,你汲取的是什么营养就呈现什么样的气韵。剧中的韩英,出身于贫苦农民,生活中的“韩英”王玉珍,却在城市中长大,对农村生活非常陌生。想要塑造好韩英这样一个来自大地泥土,却又泼辣、果敢、领兵打仗的女英雄,真的是太难了。但王玉珍对自己说的却是:有当年革命那么难吗?有流血牺牲那么难吗?有“韩英”经历过的一切那么难吗?沉入生活,去汲取、去实践、去努力,拼命干就是了!
二、涓涓溪流汇江河
新中国刚刚成立不久,百废待兴,文工团的条件也不例外。但条件越是艰苦,越能淬炼出坚韧的品质。演员们体验生活绝非一两天的“走”基层,而是七八个月的时间在农村里摸爬滚打,跟农民同吃同住同劳动。生火做饭,挑水劈柴,打扫院子,大嫂的娃儿哭了,二话不说就帮她抱孩子。不在农村生活,想象不到农村妇女有多难。每天早晨一睁眼,就有那么多的“子”等着她:园子、鸡子、鸭子、猪子、孩子……
王玉珍每次下乡都要自己要备好扁担、剪刀、理发工具等家什。有一次,她趁着农闲一连给二十几个大姐剪了头发。她右手使剪子,左手一边梳理着妇女们的头发,等到把所有人头发都侍弄好,她的左手上起了一层厚厚的油腻,指甲里塞满油乎乎的污垢,这就是底层农村女性的真实生活状态。这个经历让同是女儿家的王玉珍受到极大的触动。有山有水的荆楚大地不只是出过王昭君这样倾国倾城、史上留名的美女,即便是乡下女子,只要稍作梳洗打扮,也都会变得水灵连人。她们一样的爱美、爱干净,可是,为了生存、为了实实在在的生计,她们每天必须首先把自己交给无休止的劳作,带风、带雨、带着泥土,出入屋子和日子。中国共产党的一切奋斗,都是为了让千千万万中国人民的生活更美好。而生活的美好,离不开女性的美丽。王玉珍更内在地认识了今天和明天、前人和后人、美丽与奉献。在与广大乡村的融入和建设中,在与众多劳动妇女的相濡以沫中,一种从未有过的力量涓涓内化到王玉珍的身体,这种看不见的力量正由内向外悄悄改变着她。
人们常说,从农村到城市生活是开阔眼界,增加见识,那么从城市到乡村何尝不是见识呢!王玉珍曾听一位老大姐讲过大革命时期的战斗经历:那时候,女同志作战困难很多,首先要克服性别带来的不便。有的女同志把头发编好塞到帽子里,看上去和男人没什么区别。行军打仗时,男男女女只有一间屋子睡觉,怎么办?大姐看了看随行的战士,大声喊道:“男同志睡左边,女同志睡右边,我睡中间!”
她还听说贺老总的姐姐贺英使双枪作战,有勇有谋,被称为“上马军事,下马政治”的全能型革命者。
这些故事给王玉珍很大启发。在革命战争时期,那种特殊的环境根本讲究不了那么多。这些女战士雷厉风行的作风让她一步步接近韩英这一角色。她的双脚从悬空的舞台踩到大地,亲吻泥土;她的双手触摸到的都是从大地上生长起来的庄稼和草木;她看到的是大地一样朴实的面孔,她听到的是荆楚大地上可歌可泣的英雄事迹。
有时,上午听完老赤卫队员的讲述,下午就去演出,演员们都是含着泪在化妆,情绪一直浸在戏里,王玉珍经常忘了自己,俨然化为女战士韩英。回想自己当初刚接到剧本时,还曾嫌“剧情太简单,没有起伏跌宕的情节”,一度想放弃这一角色。现在她明白,剧中的故事都不是无中生有的杜撰,每个情节都有史实的心跳,每句台词都有先烈的回声,那是中国共产党领导洪湖人民浴血奋战,保卫湘鄂西革命根据地红色政权的真实写照。
洪湖的水啊,浪打浪,那只载着理想和信仰的船一路搏击风浪,驶向广博浩荡的长江,奔赴远方的海。
三、沧浪之水濯我心
歌剧《洪湖赤卫队》于1959年国庆节前夕首次在湖北省委礼堂公演,之后立刻赶往洪湖演出。
那天的洪湖比过年过节都热闹,能容纳上千人的剧场挤得满满登登。像盼望久别的亲人,人们早早地过来翘首以待。演职人员曾在这里采风,体验生活,与老乡们结下浓浓的情意。有一些特殊观众——老革命、老赤卫队员和家属被邀请到前排就坐。看着演员们投入的表演,动情的演唱,当年的斗争场景历历在目。谢幕后,老赤卫队员的家属挤上舞台,与演员们相拥大哭。
对王玉珍来说,演出场次的增加绝非一味的重复,而是对韩英这个人物更深层的贴近。1959年金秋十月,《洪湖赤卫队》剧组首次进京演出便大获成功。散场时,已有人边往外走边哼唱“洪湖水,浪打浪”的调调。我国老一辈党和国家领导人周恩来、董必武、贺龙、陈毅等都曾观演并给予高度评价。
1960年1月5日,剧组被安排进中南海怀仁堂,《洪湖赤卫队》迎来了它的第100场演出。演员们充满期待,并不知道有哪位领导人会莅临现场。演出结束后,贺龙元帅走上舞台,与演员们亲切握手,他称赞道:“你们演得太好了,完全把洪湖人民当时的斗争情景演出来了。”董必武同志挥毫泼墨:“仿佛当年作斗争,韩英刘闯造型真,一篇史诗流传出,音乐悠扬更动人。”
为庆祝演出成功,贺老总在北京饭店宴请剧组成员,落座时,他请王玉珍等几位主演坐在他身边。他首先起身为大家敬酒:“感谢湖北人民排出了一台好戏,把洪湖人民斗争的历史搬上了舞台。”
庆功宴上谈论的主题依然是《洪湖赤卫队》,大家更想听听贺老总讲讲当年的革命历史。当谈到韩英这个角色时,他亲切地问身边的王玉珍:“你知道峰口河吗?”王玉珍连连点头。贺老总深情地说:“那时候,敌人把我们同志的头砍掉,滚到河里,鲜血把那条河都染红了,斗争残酷啊!到如今死了的是三十年,活着的也是三十年……”讲到这,宴会厅的气氛变得凝重起来。三十年,对生者和死者都是一样的,可又不一样。如果没有三十年前那些抛洒热血的革命同志,就不会有三十年后和平安宁的生活。生者应当如何缅怀死者、铭记死者、告慰死者?
峰口河这段历史令王玉珍内心受到极大震荡,她开始用心去贴近韩英。她想,假如我也置身于那个时代的话,我应该怎么做?我觉得也应该像韩英那样去做。因为地主恶霸压迫你,残害你,你必须求生存,非得跟他们干,不然你就活不了。人最大的本能就是活着,进而活得更好、更幸福。共产党带领劳苦大众打天下,为的就是这个。我就是要跟着共产党去打天下。
回忆、复述这番话的时候,王老师好像一下进入了角色。她的语气里有不容置疑的果敢,她的目光里射出坚毅的光芒,仿佛能把暗夜穿透。她说,正是这种干到底的精神救了她,让她度过了那段黑白颠倒的岁月。
《洪湖赤卫队》的歌剧和电影一度被视为“毒草”,禁演。王玉珍也被关进了“牛棚”挨批斗。“那时候,有人用枪指着我的脑袋,我的窗外面丢着手榴弹。我也就不怕了,革命是要求生存,我也要生存啊,我豁出去了!”
戏里的韩英与生活中的“韩英”已重合为一个人。
四、河口倾听自己的源头
如果没有歌剧《洪湖赤卫队》的成功,就不会有这部同名歌剧电影,如果王玉珍不是这部歌剧的主演,也许就会无缘电影女主角。
也是在那次庆功宴上,贺老总提议,将歌剧《洪湖赤卫队》搬上银幕,拍成彩色电影,让更多观众有机会了解洪湖的这段历史。1961年,北京电影制片厂和武汉电影制片厂联手拍摄,除了导演谢添,该片的副导演、演员基本上都是原班人马。
不过,关于女主角的选择还是出了点小插曲。筹拍电影时,有人提出最好将王玉珍换掉,毕竟是英雄嘛,应该找一个大眼睛的漂亮姑娘。在这件事上,王玉珍表现出一名优秀共青团员的境界,她说:“只要能把电影拍好,谁来演女主角都可以,给她配唱我也愿意。”可是湖北省坚决不同意,洪湖的戏就该用本土的演员才恰切,结果“官司”一打就打到周总理那里。周总理说:“胡闹!这个戏是演英雄,又不是演美人!”总理一锤定音。今天,我们是不是特别有必要再次面对敬爱的周总理在天之灵,重温他那掷地有声的话语?是不是应该认真反省文艺作品的价值取向,包括剧中演员的选配?从根本上说,艺术形象的大美、感人、成功,凭借的不是演员的肉身颜值,而是演员的灵魂颜值。
拍摄电影时,正值我们国家三年困难时期,每人一天只有七两粮食,还没有副食,所有人都吃不饱。演员们早上三四点钟起来化妆,晚上十一二点钟才收工,工作时间长,营养又供不上,大家的身体出现各种不良反应。扮演大队长刘闯的男演员夏奎斌饿得瘦骨嶙峋,而王玉珍已经全身浮肿,拍牢房那段戏时整个脸“胖”起来。浮肿的“胖”,是典型的缺乏蛋白质。怎么办?物质就是那么匮乏,条件就是那么艰苦,但戏不能停拍。不知道费了多少劲,剧组总算为已经“胖”起来的王玉珍,搞到了一点黄豆,决定每天给她加一盘黄豆。那个“一盘黄豆”是多少呢?王玉珍直到今天还牢牢地记得,她当时像面对宝贝一样一粒一粒地数过,共28颗。不要小看那每天的28颗黄豆,在没有肉、没有蛋、更谈不上牛奶的年月里,那毕竟是难得的蛋白质啊!正是那每天28颗黄豆,支撑着王玉珍把牢房那场戏顺利完成。
王老师说过一句和她唱的歌一样经典的话——我们这一代文艺工作者既贫困又富有。
说到富有,她内心流淌出满满的自豪感。那是荆楚大地几千年的基因血脉滋养出的丰厚多彩的文化带给人的自信和底气。周总理在怀仁堂看过《洪湖赤卫队》后对《洪湖水,浪打浪》高度评价:“我活了65岁,才找到了这么一首革命抒情歌曲。”
《洪湖水,浪打浪》是湖北人民独特而珍贵的文化遗产,就像刘三姐之于广西,阿诗玛属于云南。这首歌也跟王玉珍紧密联系在一起,只要人们想听这首歌,都青睐于她那浓浓的湖北乡音。不知有多少人喜爱她的演唱,向她送去赞美之词。可她总是说,这不是我的功劳,而要归功于咱们老祖宗留下的音乐题材、历史题材,我们这一代文艺工作者不过是做了一些工作,把他们编成一部剧,把我们湖北的民歌、戏曲和周边的艺术都融合在歌剧的唱段里面。
歌剧《洪湖赤卫队》中的音乐主要立足于天沔花鼓戏曲音乐和天门、沔阳、襄阳一带的民间音乐。《洪湖水,浪打浪》的直接创作来源正是流行于江汉平原地区的歌曲《襄河谣》以及民间小曲《月望郎》。经作曲家之手,变哀怨悲凉为宽广明快的曲调,抒发韩英热爱家乡,对未来充满信心的情感。
一切都其来有自,就像一位俄罗斯女诗人的诗句说的那样:如河口凝神倾听自己的源头。听王玉珍歌唱,让人有一种婴儿躺在摇篮里、小船荡漾在湖水上舒坦惬意的感觉。2003年,当湖北民歌《龙船调》在维也纳金色大厅唱响时,很少有人知道是20世纪60年代初王玉珍从恩施带出来的。还有她演唱的《幸福歌》《哪有闲空回娘家》等原汁原味的湖北民歌都成为珍贵的民族音乐文献。
一辈子演了一个角色,这个角色却让人们世世代代铭记。王玉珍塑造了女英雄韩英,反过来英雄也塑造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