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在心中 路在脚下———记著名作曲家许镜清
红雨
2016年12月4日晚7:30,北京人民大会堂,《西游记》主题音乐会,在全国亿万人长久的关注和期待中,终于拉开大幕。六十人的交响乐队,四十多人的合唱队,近百人的舞蹈队,霓虹霞彩、山转水流,音声乐舞、如梦似幻。
杨洪基、戴玉强、雷佳、丁毅、王丽达等众多艺术家及优秀青年歌唱演员联袂参演,经典《西游记》里的歌曲原汁原味又焕然一新,剧中主角唐僧师徒四人的扮演者六小龄童、迟重瑞、马德华、刘大刚披挂上台,你挑着担,我牵着马,再次出发;热爱86版《西游记》的亿万观众,不仅为欣赏一场精彩绝伦的音乐会,也为多年来挥之不去的“西游情结”,更为了与这场音乐会的灵魂人物、一位可亲可敬的老人共圆一个梦。
1986,2016。白驹悠然走过30载。这许多年里,如果不是他怀抱夙愿、痴心不改地奔走筹划,就不会圆此回眸;同样,30年前,如果不是他以取经之志、巡天经地追寻民族文化的魂魄,让七个音符神奇地塑造出众多栩栩如生的艺术形象,就不会诞生令世界为之瞩目的中国经典《西游记》。
他,就是作曲家许镜清。
从1965年开始专业创作,许镜清的音乐作品几乎涉及了音乐创作的各个领域:民族管弦乐、交响乐、电声音乐、戏曲音乐等,彰显出一个音乐大家深厚的艺术底蕴和全方位的音乐才华。
经典1986年版电视剧《西游记》中的15个单首歌曲、上百阕剧情配乐,全部出自许镜清一人之笔。他成就了《西游记》,《西游记》也如取经得经般成就了他音乐创作生涯中的巅峰之作,为中国音乐史再添一部音乐经典作品。
一、背景音乐
当谈起《敢问路在何方》《女儿情》《天竺少女》这些歌曲,很多人可能会想到歌唱家蒋大为、女儿国国王和玉兔的扮演者,甚至词作家阎肃,导演杨洁,但唯独不知道许镜清的名字。而所有那些传唱久远的“西游歌”,都是许镜清作曲。没有好曲,即便是好词也飞不起来,更何谈好歌。
1983年,许镜清刚刚步入不惑之年,天降大任于斯人,由他来创作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的电视剧音乐。时间证明,那不只是他的个人之幸,更是热爱中华文化、醉心民族艺术的亿万国人之幸,中国音乐之幸。
2014年,当我第一次采访许老师的时候,他给我讲了创作《西游记》里那些经典曲目的故事。山东人的耿直、东北人的豪爽,在他厚诚幽默的谈吐里尽显无余,既见锋见锐、又慢条斯理,既慨当以歌、又娓娓道来。你听着听着就会被逗得哈哈大笑,笑着笑着又发现不知什么时候脸上已满是泪水。
他谦虚地说,在《西游记》之前,没有写出让自己特别满意的作品。因为那时的工作任务还与他期许的音乐境界太远。1965年,他从哈尔滨艺术学院作曲系毕业被分配到北京农业电影制片厂,是单位里唯一的作曲专业大学生。先是做了一年音乐编辑,当过电影放映员,慢慢地给农影的纪录片、科教片写音乐。我想起小时候去电影院看电影,正片之前经常加映十分钟左右的纪录片、科教片,比如庄稼与四季、农田与收成、昆虫动物的故事。现在知道,那很多都是许老师年轻时的作品。他的工作就是用音乐描述里面植物、动物,描述大自然的奥秘和美丽的生长。那也是他仅有的写音乐的机会。
从1972年到1987年,他为农影厂近五十部纪录片、科教片作曲,多部作品获得国际奖项。《草蛉》1980年在西柏林第11届国际农业电影节上获银穗奖,1981年在西班牙萨拉戈萨国际农业电影节上获银塔奖;《蓝色的血液》1982年在西柏林第12届农业电影节、1984年南斯拉夫贝尔格莱德第13届国际科技电影节上获奖;《防治沙漠化》1985年在捷克斯洛伐克第2届尼特拉国际农业电影节、1986年西柏林第14届国际农业电影节上获奖。
40年过去了,许镜清还清晰记得《草蛉》这部片子音乐创作的所有细节。20分钟的音乐,创作加上合成仅有短短两天时间。那时,连起码的合成器都没有,他只用了一台电子琴,加上部分乐队,愣是把这个加急的任务完成了。厂里从香港请来的录音师一边录音,一边跟着音乐手舞足蹈、由衷赞叹:“音乐真好听!真好听!”
出国领奖却没有他。厂里去了两位领导和片子的编导、摄影。编导回国时给他带回来个一次性打火机,在当时也算个稀罕物,他不但欣然收下这个圆圆的白色的小东西,也把辛劳和不快抛到了九霄云外。
熟悉他的一位老朋友曾说:“许镜清,你这辈子有两大贡献。一个是为《西游记》作曲,得到全国观众的喜爱和认可;再有就是为单位完成了几十部科教片纪录片的音乐、拿国际大奖。”那些可爱的小鸡小兔听过他的音乐,那些在风中摇曳的稻谷麦穗喜欢他的音乐,他为自然生灵谱写的旋律大地听得见。所有这一切,谁能说不是在为表现《西游记》里那些奇妙的艺术形象做着准备呢?
大音稀声,音乐无形。玄之又玄,众妙之门!
本文作者(右)与著名作曲家许镜清合影
二、人生处处有导师
我曾经问过许镜清老师一个问题:什么人可以学作曲?他说首先这个人是一个真诚的人,其次,他必须有不完整的一面,一个人做事八面玲珑,面面俱到,很难把音乐写好。我品了品他的话,深以为然。岂止是作曲,放在任何文学艺术行当中都是这个理。他说,真正的作曲家,都有一颗真诚的心,你可以跟他做朋友,放心与之交往,因为他们都有点“傻了吧唧”的感觉。哈哈,这样的话由他这个人说出来,是那么地道。
认识许镜清的人都觉得他有点憨傻,他自己并不避讳。许镜清从小养成的性格让他吃了不少亏,却也在更重要的事情上成就了他。
许镜清1942年11月出生在山东龙口黄山馆村一个贫寒家庭,一岁跟着父母闯关东,落脚在黑龙江省勃利县。后来有了两个妹妹,一家五口的生计全靠在榨油厂做工的父亲一人维持。三个孩子都上学后,日子就更难了,经常是吃了上顿愁下顿。再小也是家中长子,许镜清五六岁就开始捡煤核、拾柴草,大一点去捡垃圾、铁丝、铜丝、牙膏皮等,卖上三五毛钱,那个年代,三五毛钱顶不少事。那年头,家家日子都不好过,路边总能看见要饭的。一次,母亲给他两毛钱买醋,路上碰见一个裹着小脚的老奶奶正在乞讨,对他说:“孩子,我已经饿两天了,给我点吃的吧。”他把两毛钱塞进老奶奶的手里,扭头就往家跑。回到家,他小脸通红,支支吾吾把事情经过告诉母亲,母亲没有责怪他,只是叹了口气,轻声说:“我们的钱挣得也不容易啊!”醋还怎么买?
许镜清14岁那年,父亲撒手人寰,母亲没有工作,靠养鸡卖鸡蛋一直供他念完大学。他是学校里最穷的学生,每次收到母亲寄来的三五块钱,他都心酸得想掉泪。直到工作后,他挣到了第一个月工资,才给一位同学写信,详细讲述了就学时的心路历程:“我在学校这么多年,大家都不了解我是怎样一个人。大家都叫我二傻子,其实,我心里并不傻,我外表是傻乎乎的,心里头却很渴望和你们在一起,但我真觉得没有资格跟你们玩。现在好了,我可以花自己的钱了,挣钱的日子真的很美。”他还列举了一张“今昔生活对照表”,过惯了苦日子的他善于把苦写得很幽默。一次同学聚会,大家看完这封信竟嚎啕大哭。
许镜清说,穷苦的生活也是他人生的好导师。因为贫穷,他立志一定要闯出去,所以,他把更多的时间和精力用于学习;因为贫穷,他亲眼目睹了最底层人民的生存状态,既与他们共情,又心存悲悯;因为贫穷,他更深切地体悟到那些与音乐相伴的童年时光是多么坚毅的支撑;因为穷过,他对今天有车有房的富足生活感到满足。他说,人生受点苦,多点坎坷和磨练,都是有好处的,如果没有过去那些穷困潦倒的经历,我怎能凭空写出那些情感丰富的东西。就像《西游记》里的师徒四人,不经历九九八十一难,怎能取到真经。
三、他是第八个
许镜清的音乐生涯里遇到两位伯乐:谢添和杨洁。
许镜清作曲的第一部电影就是谢添导演的《丹心谱》。大牌导演选中他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兵,是真正的慧眼识珠,谢添当年就对同行和音乐界权威预言:“这个人是我发现的,他肯定会出来。”
1983年三月,早春的天气乍暖还寒,他接到中央电视台音乐编辑王文华的电话,约他在电影乐团见面,从那时起,他的命运便与《西游记》紧密相连。
好事多磨。约见不意味着肯定启用。几十集的电视剧投资巨大,电视台在音乐人选问题上慎而又慎,也是可以理解的。王文华的第二次约见地点改在中央电视台,似乎比上次进了一步,但已是两个月之后,花儿都开了。这么长时间杳无音信,许镜清快把这事忘了。那天,还邀了另外一位作曲家,让他们为歌词《生无名本无姓》谱曲。这是许镜清为《西游记》写的第一首曲子,他很快完成,并请程琳录的小样,得到业内人士的首肯。
而真正得到导演杨洁认可和赏识的是第一集里的音乐——群猴在水帘洞里活蹦乱跳庆祝胜利的场景。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别看只有一分多钟,他却动用了弦乐、电贝司、电吉他、合成器、木琴等多种乐器,轻快精巧,主题突出。
杨洁听后眼前一亮:“这是谁写的?我要的就是这个味,这才是《西游记》的音乐!”
王文华面露难色:“他可没什么名气和影响力。”
杨导说:“我要的不是名气,只要把音乐写好、曲子符合要求就可以了。”
不唯上,不唯名。杨导的一句“就他了”,便确定由他创作《西游记》的全部音乐。而拍板时,他并不在场,甚至连杨导长什么样都没见过。这是个以艺术为重的不藏私心的导演,是让许镜清感念一生的人。后来在剧组和大家混熟了他才知道,在他之前,已经走了七位作曲家,名气不知比他大多少,结果都被杨洁否了。他,是第八个。
四、带你上天入地
《西游记》里的每一段音乐、每一首歌曲都那么个性鲜明,与之描摹的对象那么匹配。而那多姿多彩的旋律背后藏着多少鲜为人知的辛酸和甜蜜啊,就像《敢问路在何方》中唱到的:“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许镜清对每一首曲子的打磨不亚于师徒四人度过一个个关隘。他似乎在更早的年代就为取得音乐的真经做着准备,积蓄能量,遍尝不同生活的个中滋味。他说:“我内心对生命的感觉,对美的追求埋藏得太久了,一旦机遇来临,就会透过音乐爆发出来。”
主题歌《敢问路在何方》便属于灵光乍现,神来之笔。很多文学艺术创作不一定遵循从头到尾的顺序,往往是最牵动你敏感神经的那部分最先完成。拿到阎肃先生的词,许镜清太喜欢了,它对《西游记》的精神内核给予高度凝练的概括和提升,他看一遍就记住了。
1983年冬季的一天,许镜清乘332路公交车去单位。途径动物园地段,熙熙攘攘的人流中,摆摊的、叫卖的小商小贩忙得不亦乐乎,各色人等都在为生计奔波。他想,人这一辈子就是这样忙忙碌碌,周而复始,谁都不容易,可这沸腾的人间又是那样值得热爱和眷恋。他的脑海中顿时涌上“一番番春秋冬夏,一场场酸甜苦辣”的旋律,越哼越有激情,竟把自己都感动了。他赶紧下车,一摸兜没笔没纸。烟盒?那也不能放过它,最后一根烟拿出来,撕开,朝旁边路过的小学生借了一支铅笔,倚着电线杆子把这句旋律记下来。到了办公室,从头写起,半个多小时一挥而就。许镜清写歌有个特点,基本都是一把成,放个两三天再拿出来,最多改几个音符,不做大的调整。
有人问他:“许镜清,你哪来的这份自信?”
回答:“底气!”
底气来自底蕴。
三十载一路走来,《敢问路在何方》已经远远超出了歌曲本身承载的意义。百折不挠,昂扬奋进,多少人在失意时唱过它。有一次,许镜清碰到一个小女孩,她说:“这歌是我们家的家歌。”
“哦?怎么成你们家歌了?”
“我们家一遇到困难的时候,我爸我妈哥哥和我,我们就站在那儿把这歌齐唱一遍。”小女孩认真的表情让他又想笑又心酸。
许镜清说,杨洁导演很少夸他,但有一首歌,杨导表扬他了,就是那首柔情缱绻的《女儿情》。本来他为阎肃的词已经谱完曲,录音时杨导说:“这歌词这么别扭呢?”
许镜清调侃道:“老爷们写女人,当然别扭了,你是女人应该你来改。”没想到改来改去越改越多,最后把阎肃的词给改没了,几乎是杨洁重写的。作为导演,她事无巨细,好多歌词都亲自修改。比如《晴天月儿明》三分之一的部分做了改动。
他也感佩这位大智大才,颇具风骨的女人。
1986年,剧组去到外景地补拍,许镜清准备要到九华山去跟剧组体验一下生活。走之前编辑王文华把他叫到一边说:“我刚在台里开了个会,你到那儿跟杨洁导演讲,台长批评了电视剧音乐,说《西游记》是中国古典四大名著之一,是我们民族优秀的文化遗产,怎么能够用电声乐和架子鼓一类的东西来做这个音乐?希望你们赶紧把这个作品换下去,重新写。”
杨洁导演听后非常生气,经过一番思量,她给台里写了一封信,特别强调:“我是《西游记》的导演,我对全剧的艺术负责。台里既然启用我,就不要干预艺术创作的事……”人生得一知音足矣!
大风吹过,尘埃落定。过去的一切都已成为亲切的怀念,哪怕有这样那样的遗憾。许老师告诉我,他费劲巴力写的《西游记序曲》的总谱,录音后却阴差阳错地丢失了,直到现在也不知在何处。正应了《西游记》中那句经典台词:“天地本不全,经文残缺也应有不全之理,非人力所能为也。”
细想一下,音乐的描写恰恰是虚幻缥缈的天际,本就是通神的,也许,融于天地才是最好的归宿吧。